吴佳燕：现实人心的切片与证言 ——曹军庆论
来源： 发布时间： 2022-06-21 作者： 吴佳燕
个人简介：
吴佳燕，女，1981年10月生，重庆巫溪人，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长江文艺》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协签约评论家。在《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小说评论》、《文艺报》、《文学报》、《北京日报》、《湖北日报》、《创作与评论》、《长江文艺评论》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若干。出版有文学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责编的小说获有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湖北文学奖等。
原发《小说评论》2020年第3期
现实人心的切片与证言
——曹军庆论
吴佳燕
曹军庆属于那种稳扎稳打的写作者。 在蛰居内地小县城安陆的几十年间，他埋首硬写，仿佛沉潜在时间之水里，颇有点文学隐士的味道。他的创作实绩与所获得的文学名声还不相匹配。他是一个很难被命名和指认的作家，也许评论界对他曾有过的某种忽略或失语与此相关。曹军庆的小说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异质性，有对现实人心的深度介入与深刻洞察，又有超越地面、自由飞翔的想象与力量。叙事的技术层面和形而上思考都有独到的地方。创作轨迹随着他生活时空的转变而变化，即随着烟灯村—安陆—武汉三地的迁移他的写作可以粗略划分为乡土写作、县城叙事和城市文学三个阶段。乡土写作多与作家的童年记忆密切相关，在隔着时空的打量与想象中，阴影被放大，美好被美化。曹军庆的乡土小说更多呈现出冷峻与迷茫，一些类似于记忆原型的细节和情节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可能与他的童年创伤和记忆固化有关。县城是曹军庆最熟悉深入的部分，也是他成年后长期生活的地方，他在这里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思考它作为城乡接合部的丰富复杂性和深刻隐喻性。以虚构的幸福县为统领，他建构了一座纸上的小城，每一条街道、每一面生活、每一种面孔在他的文字里历历再现，映照和涵纳着深切的现实思考。城市写作则是曹军庆近几年来在武汉生活的印记，带给他新的写作生长点。东湖故事系列扎实体现了他在新的题材领域、叙事能力和精神指向上所能企及的创造力和可能性。
詹姆斯·伍德认为现实主义小说要具有“生活性”：“页面上的生活，被最高的艺术带往不同可能的生活。它不应只是一种文类，相反，它令其他形式的小说看上去都成了文类。因为这种现实主义——生活性——是一切之源”，而且 “所有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从奥斯丁到门罗，同时都是伟大的形式主义者”。曹军庆一直坚称自己是一名现实主义作家。他的小说有某种另类和自足，这让他脱离了对其进行代际分析的可能，成为有鲜明辨识度的这一个。写作于他更多是一种自我对话和挑战。他把写作的难度、限度不断往前顶，思考个人与置身的时代之间的复杂关系，追求文本的陌生化和精神性。他喜欢用“切片”这个词语：“小说所需要勾勒、描述、呈现和保留的，恰恰是这两样东西：时间和历史。无论面目模糊或清晰，时间在现实和文字中的形态，最终将达成契合。作家穿透其间，将液态的、流动的时间固化，做成时间的‘切片’。”他认为作家作为现实生活的在场者，“应该成为一个时代的目击证人，诚实地提交他的目击证言”。作为有重要观察、审美和记录功能的文学，他的一篇篇小说是不同历史时间的切片，也是各种现实人心的证言。
方寸舞台和隐形手术刀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说过：“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小说家应该对现实人心特别敏感，就像医生和侦探，有深藏不露的职业本能和艺术直觉，在看似混乱不堪、毫无逻辑的世界里发现蛛丝马迹，寻找路径，建立联系。曹军庆从根底上讲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似乎从不缺乏故事，这是几十年基层生活的积淀和馈赠，你甚至会怀疑他的小说如此密实是因为他手上的素材实在太多用不过来的缘故。即便在现实远大于想象、越来越多的写作出现同质化倾向的今天，他讲的故事仍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这依赖于他对世界的独特发现，还有他从未丧失的文学想象力。想象力支撑故事本身，也成为讲故事的方法。曹军庆常常会在正常讲述的现实生活或线性时间中旁逸斜出或者陡然转向，去完成小说的叙事策略或精神旨归。手到擒来的离奇故事或现实题材，先锋手法的处理变形，探险、冒犯、创新，曹军庆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不动声色地展现他的娴熟技艺和良苦用心。故事的套中套结构，视角的多种转换，人称的多重指代，叙事的突然中断、穿插、剪辑与拼接，构成了他小说的叙事迷宫和饶有意味的形式，让我们看到他对现实幽暗的多种凝视与思索，即如作家宁肯所言：“越是现实的越是先锋的，曹军庆以其内心独特的深度，将先锋与现实进行了决绝的诠释。”。综观曹军庆的小说叙事，有两个突出的特点，或可用两种意象概括：一为舞台，意味着叙事的限度与密度，戏剧性与场面感，就像带着镣铐跳舞；一为手术刀，意味着风格的冷酷与奇崛，有深刻的怀疑与追问，就像在解剖世间的一切。
曹军庆的小说有一座看不见的舞台，借鉴了戏剧的诸多因素。充满场面感，有意让人物和故事在某个限定的物理空间里生长。设置奇情诱发观感，那些生活中的偶然性、人物命运的巧合以及奇异新鲜的见闻被经常讲述。语言简短、干脆，多场面描写和人物对话，犹如徐徐拉开的帷幕，让观众一眼便看见台上的场景和布局。短篇《雨水》开头便是男女主人公双手相握、四目相对的固定姿势，阴暗的房间里弥漫着雨季的潮湿与死亡气息，预示了文章的基调与女主的命运。《断刀》开篇简明扼要地交代120年前发生的杀人断刀故事，时间、地点、情节，为多年后的关联埋下伏笔，像是速写。《去南方》、《风筝》、《绑架》、《一个人的对话》开头则用工笔：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胡思乱想的男人，双峰山的独特地理风貌，把铅笔抵在太阳穴模拟开枪杀人、蠢蠢欲动的男人，摆在桌子上装着果汁的两只一模一样的玻璃杯，都留下足够的悬念勾引读者。还有穿插、跳跃的大段人物对话，就像直接从剧本里移植过来的台词，紧张精彩。
对叙事空间的设定是为了更深广地打开内部，更有力地翻转腾挪，从而带来巨大的叙事张力和事半功倍的叙事效果。需要语言极简密实，故事精炼又充满戏剧性。《有房子的女人》自始至终在女人的房间里，故事靠人物对话推进，一个是不能继续被包养的二奶，一个是求职失败的毕业大学生。两人以相亲的名义在这一空间里短兵相接，各怀鬼胎。房子是女人的筹码，也是男人的猎物。逼仄的物理空间背后是人物心理空间的拓展和延伸，深刻隐喻着两类不同境遇的人在现实空间里的殊途同归双双溃败。《时光证言》两对女人的对话始终在同一咖啡馆的同一位置，她们不仅谈论的是同一个男人，还有相似的议题与语气，有隔空呼应的效果。四个女人的选择性讲述因为空间的限制和叙事的拼贴互相拆解补充，让人觉得荒诞而反讽。《云端之上》青年宅男龟缩斗室，这是物理空间的封闭。然而互联网又让他可以在虚拟空间随心所欲、风光自得。这是对舞台空间的冲决及延展，并对应着具体的现实世界。三重叙事空间亦真亦幻、彼此映射，共同交织出新的时代背景下现代年轻人的生存坐标和普遍困境。
“隐形手术刀”是曹军庆的一篇小说名，评论家刘川鄂曾直接用它来指认曹氏的小说风格：“他解剖日常生活中的残酷的真实，道德面纱下的血腥，文明外衣下的兽性，理性管不住的非理性邪恶。”冷酷，客观，幽暗，奇崛，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置于解剖台，探寻现实裂缝和人性内里，在对真实的不断质疑与拆解中接近真实，在对世界的怀疑与追问中揭示真相，这是曹军庆小说的叙事风格和美学特征。他的确更偏爱于去探究世界的背面、生活的暗面、阳光下的阴影以及人性的黑洞，那是更容易被忽略、过滤、遮蔽、伪饰的角落，那也必定是真相的一部分。曹军庆在小说或创作谈中都提到过“缝隙”这个词，它指向世态人心中所有的不真实、不完善、不健全、不美好，捕捉现实缝隙里所折射出的幽暗之光。曹军庆的小说具有某种现实批判性，饱蘸着深沉的现实关怀。从狭缝中找到力量，于批判中寄望改变。他在叙事上通过怀疑抵达真实，跟他在调性上通过幽暗接近光亮如出一辙。
“手术刀”式写作在曹军庆的早期作品尤其明显，也与他中短篇创作的精神气韵相称。冰凉，冷硬，陡转，甚至有些偏执和惊悚。零度叙事，旁观者视角，人物关系和情节设置易走极端。人物活得随意放纵，伦理道德观念淡薄，对待生死冷漠，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易、算计包括尊严和耻辱。如《猪喜剧》外出打工的男人在蒙受了双重侮辱（老婆与人私通并且调笑他）后解决的办法竟然是把私通者的唯一财产——两头怀孕的母猪赶了回来；《去南方》诗人下海失败为了吸毒让女朋友去卖淫；《雨水》鬼气飘渺的村庄无所谓生死，“大概觉得一个人死了之后，不过是在雨水里迷失了身影”。《地下室》男人因怀疑妻子出轨，竟然把地下室辟为行刑室，准备了一堆五花八门的刑具；《隐形手术刀》男人因为童年亲眼目睹了一起碎尸案，竟然在多年以后鬼使神差地杀死了朋友的妻子，只因为她回头一笑的样子酷似当年的凶手。语言的洗练，叙事的紧绷，情节的紧张，主题的沉重，让他这个时期的小说常常有用力过猛令人窒息之感。黑夜和黑帮，灰色地带和灰色人群，时代的暗影和幽深的人性。他沉溺于直面幽暗的勇气和力量，要看透和解剖他所看到的真相。那时的他对这个世界多少有些冷眼旁观和悲观情绪。
如果明白手术的目的是为了治病救人，“手术刀”也就没那么冰冷了。尽管主题和风格依然严肃冷峻，从《魔气》开始，曹军庆的叙事逐渐脱离早期的冷硬、紧张，变得温润和自然。也不再有那么多眼花缭乱的炫技，有点洗尽铅华的意思。这种转变在他的中长篇小说里尤其明显。小说的体量和世事的体悟引发了他内心的柔软。曹军庆如此自白：“既然这世上有过太多不好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在虚构的时候去想象那些比不好的事情要稍稍好一些的事情呢？我可以这样做。这样做不是为了嵌入什么或改变什么，而只是证明我还在相信什么。”由早期的不相信到现在的愿意去相信，这真的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和可以期待的改变。
江湖神话与人在迷途
在民间叙事中，江湖想象无疑寄寓过很美好的理想。传统的农耕社会其实是和江湖共生一体的，但是现在的江湖已经今非昔比了。江湖正在破碎，有关江湖的想象和书写实际上更像是现实写照。几十年的县城生活给了曹军庆不一样的滋养，让他接触和了解到别人难以涉足的领域。那些暗夜里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群和故事，既是当下现实不可磨灭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现实的映射和隐喻，承载着作者的现实思考和精神寄寓。或者说它就是曹军庆现实之外的另类建构，是他的叙事神话。这类作品刚开始还只是几个问题少年或小混混们手持刀棍打打杀杀、擂肥劫财（《街头少年》、《报案》），或者明火执仗地去火拼、手臂上刺着各种文身（《和平之夜》、《装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到了《影子大厦》，已经具有一整套现代化的运作程序。他们西装笔挺，等级森然，不见刀光剑影，只有暗地里的各种恐吓、交易和算计，还有与官商中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有作为社会灰色人群真实性的一面，也有普通人的情感需求和人性闪光。《土匪李不了一生中的一段插曲》少年土匪杀掉放羊的阿牛后冒名顶替，只为找回一段失去的母爱。《街头少年》三个问题少年到南方经过一番惨不忍睹的闯荡之后，活着回来的人决定回归普通人的正常生活。《装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响马寨夫人临死前叮嘱儿子要为父报仇，而要杀掉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杀人犯》和《越狱》都传递出江湖中人凶悍背后的深沉情义。《影子大厦》黑帮老大和企业老总李贵书，一直在塑造自己仁义慈善的形象。
曹军庆的江湖叙事有江湖也有现实。江湖是重心，承载着他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找寻的神秘想象和精神寄托，具有精神避难所的意义。现实是旁注，是一再地提醒和幻灭，让人从现实短暂抽身又必将回到现实中去。在此曹军庆一方面完成了关于神秘江湖的现代想象，一方面又对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去魅，打通了江湖从想象到现实的通道。江湖与庙堂，想象与现实，表面与内在，暗通款曲、互为镜像。也正是中国当下现实的某种映射：无处不在的官商勾结与黑白杂糅，无处不在的权力关系与人情网络。江湖成了追求现实利益的人们用来标榜情义、树立威信、自我陶醉的堂皇借口与华丽外衣，是被改造和设计的江湖，是丧失了江湖精神的现实。在令人好奇神往的江湖之水里，沉淀出的是难逃现实人心的沮丧与幻灭。
江湖里一直有个少年，他们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在曹军庆的江湖叙事里。他们青春热血，生气勃勃，怀揣着梦想，想要寻求世界真相和世俗成功。成长、叛逆、英雄情结、成功的渴望，让少年们对江湖的想象、寻找和模仿从未停止。现实江湖还扩大到虚拟世界，比如电子游戏、网络江湖。在成长阴影和现实打击下，这种寻找传说中的江湖和另一种成功的愿望愈为强烈。它的神秘和力量激发少年的血性，让在现实中找不到存在感的他们在另外的天地重拾自信和尊严。《和平之夜》留守中学生林之前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又向往体面的生活。那些在小卖部听来的小道消息蛊惑着他，他想加入黑帮，买了一把刀子准备去广场搭救老大，可是广场上什么动静也没有，大失所望的少年愤而把刀子扎到胡诌的小卖部老板门上。《滴血一剑》好孩子单立人因为两个死党的极端行动自己的精神也陷入黑暗，开始怀疑学习的意义。他离家出走到网吧迷上一款“滴血一剑”的网络游戏，花97天时间终于打完通关，结果令人啼笑皆非。《云端之上》宅男焦之叶因恐惧在现实世界幽闭，犹如可有可无的多余人，在网上却可以妻妾成群、唯我独尊。《影子大厦》几个年轻人都是因为现实碰壁后企望通过加入黑帮走向成功。他们的江湖迷梦都源于在现实中找不到出口或上升通道，如此渴望成功又如此投报无门，当通过高考或工作寻求功名的社会出路被堵死之后，加入黑帮或沉迷网络成为他们获得个人存在感的一种可能。他们共同经历了“想象——寻找——模仿——幻灭”的心路历程，折射出逃无可逃的内外现实，跟方方笔下的涂自强有殊途同归的个人命运。
青少年的梦碎有关社会的通道和成功的意义，成年人的迷途则有关时代的嬗变和人心的勘探。曹军庆塑造了很多失败者形象。他们身上带有不同的时代烙印和个体境遇。或被时代潮流所裹挟、改变，然而并未成功，又被时代抛弃。或坚持自我，不同流合污，被目为异类。《去南方》赶上全民“下海”，诗人和女友去南方想做个“一夜暴富的商人”并逐渐不择手段，底线下滑，最终还是一败涂地。《冬泳的人》正逢“上山下乡”运动，没有任何背景的女知青刘金月的农村生活与回城之路变得格外漫长和艰辛。她的个人奋斗史充满各种不甘、挣扎、算计、决绝，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城市，却终生不如意、郁郁难释怀。有历史留给个体的深重阴影，也有现实对个人的各种打压。《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坚持考研究生的保安林楚雄本该是一个正面励志的形象，然时运不济，屡考不中，因此被别人当成一个怪人和笑话。倒霉的林楚雄唯一的光亮是收获了教授夫人的爱情。为了改变现实处境尤其是物质困境，他又出卖了爱情。不想一张精心编织的阴谋之网铺天盖地而来。他的失败者命运从他跨越阶层、接纳教授夫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从前的校花》与《鱼腥风》的女性都做人纯真本分，却不见容于小城人际环境，在基层的政治人伦生态里就像一根刺。有那么多改变或坚持都无济于事的失败者，也有凤毛麟角的成功者。他们的成功，是建立在不择手段、忘恩负义的基础之上，身在迷途而并不自知。《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摄影师黄子麦以丑为美、把雾霾当作仙境是对这个时代病症的绝妙讽刺。他为了所谓的艺术置他人生命不顾，为了成功直接谋害他人性命，这样的艺术和成功本身就值得质疑。《老鼠尾》崔国松上演新版“农夫与蛇”的故事。一名靠吃百家饭和偷窃维持生存的孤儿，资助者的及时出现让他很快完成了从坏孩子向好学生的转变，顺利考上大学，毕业后当上公务员。然而崔国松的心思全然不在感恩，开阔丰富的城市生活诱发出他的勃勃野心，那些帮助过他的人成为他人生的台阶和云梯。他不仅在工作上借力打力、获得成功，还对资助者一家谋财害命，做着“可以不做贪官”却“可以不动声色坐享一辈子”的美梦。这些失败者或成功者，都折射着一定的时代现实，让我们看到世风的改变和人心之幽微。
曹军庆还塑造了不少官员形象。他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各个场合自如穿梭，往往成为世俗社会的成功典范和风光人物。曹军庆主要从侧面切入，呈现官员的另外半张脸，他们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及不为人知的苦衷和虚弱。《声名狼藉的秋天》都说贪官没有好下场，那么一个不贪的官员为何在退休之后也会变得声名狼藉、走投无路？《我们在深夜里长谈》只要官员自杀都会说是因为抑郁症，那么一个没有做坏事同时也患有抑郁症的官员如何自证清白？《下水面馆》官员落马、坐牢，出狱之后面临千疮百孔的生活、情感及内心复杂的罪感与悲凉。《时光证言》官员已经自杀身亡，但是被有过亲密关系的三个女人谈论缅怀，假爱之名行谋害之实，拼贴出一个生前被称作道德楷模的男人混乱幽暗的情感生活。曹军庆笔下的官员反对被贴标签、被污名化，强调他们作为人的正常性正当性，但是他们又对那样一种官场生态和世俗逻辑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只能在表里不一的假面里生活，他们为此要承受更多，忧心痛苦。
曹军庆把青少年和官员作为切口，观察和思考人性，从而洞悉整个时代的世道人心。他们大多生活在小城和都市，置身物欲充斥、芜杂多元的现实语境之中。成功是这个时代被追逐的幻影，事实上又是人为的陷阱。他们对成功的追求，对自我精神状况的体认，恰恰是一种对人生意义的探究。江湖历险或现实境遇，世俗成功或精神困境，都呈现某种迷茫和荒诞。他们失眠、焦虑、抑郁、忧愤，因为即便现实的成功也不能让他们获得生命之充盈、人生之意义与内心的安宁。浮躁与荒诞成为笼罩性的社会情绪与时代症候，它不仅仅存在于日常之中，还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让人置身其间日渐麻木的生命体验，成为一种抽象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精神困惑和生命虚无。
为什么要向影子射击
恐惧是哈韦尔对于一种持久的、普遍存在的、危机的集体意识的分享，“这是那种可怕的蜘蛛，它的看不见的网直接覆盖整个社会；是那种所有恐惧的道路最后消失的尽头”，“如果在人们维护他们已有东西的防御性尝试背后是恐惧，那么变得日益明显的是，为赢得他们目前还没有占有的东西的侵略性努力的主要推动力是自私和野心勃勃。” “可怕的蜘蛛”几乎涵盖了现代人所有的内心生活。跟哈韦尔“可怕的蜘蛛”建立起奇妙联系的是曹军庆的另一个动作和意象：“向影子射击”。它是曹军庆一个小说的题目。看不见的影子跟看不见的蛛丝一样可以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精神意象。我们假想向“影子”射击，能不能也向哈韦尔的“蜘蛛”射击呢？“影子”可以是“蜘蛛”更是孤独，是社会通行又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是某种人生的幻影或现实的倒影，是内心挥之不去的创伤与恐惧，是看不见的对手或敌人；而“射击”是孩童的戏仿，是平庸生活与现实束缚之下的逃离与想象，是身心遭遇刺激和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和主观抵抗，也是对所有现实幽暗的审视和批判。影子是内外一切引人注意又难以琢磨的客观存在，射击是主体的回应姿态或苍凉手势。曹军庆文字的触须深入到时代社会、人心人性的肌理和骨髓，让我们看到广阔复杂的时代内容以及人的现实处境与精神状况。
日复一日的生活有多么平庸无趣，内心就有多少冲决和逃离。当人对自我的处境或残酷的现实感到不满、失望甚至绝望的时候，逃离是最本能的选择和最普遍的冲动，并越来越成为人生的常态和社会性心理。“向影子射击”就像一个孩子无聊时的游戏，也是成人对现实生活不满而去寻找刺激和出口。出轨与偷情，抢劫与被抢劫，没来由的破坏欲和受虐倾向，似乎都是要在死水微澜的生活中整出点动静。《什么时候去武汉》“我”突然莫名其妙对朋友刘不宗充满仇恨，于是想勾引他的老婆张玉欣“搞他一下”。没想到张玉欣默认了“我”对她的暗恋。什么时候去武汉变成了通奸者的秘密约定和对日常生活的抽离，但又一再被延宕和破坏，武汉也就成了平庸生活里遥不可及的想象。《血书》女生早孕流产事件，因为男生的血书宣言，原来被认为无耻堕落的行为得到普遍同情，升华为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时间的背后》有个富商儿子的老人希望自己能碰上一回抢劫但终难如愿。《情况》在工作和情感上都找不到存在感的刘科，只有使唤和折腾清洁工马嫂，把马嫂当作自己的“情况”，最后连马嫂都看不上他。当现实的出走逃离难以成行，只有通过精神上的想象和幻觉加以实现。《听李东生讲故事》只是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在苍白地表露他现实的窝囊、内心的创伤以及如何通过臆想中的血性与强大来进行逃离。《有没有一只着了火的鸟儿》不能生育的女人以天天买醉的形式逃避现实；因讨薪丧命、器官被盗割的农民工兄弟，以“还魂”的形式进入曾经渴慕的角色；跑龙套的女子因为旧时名伶的“附体”，也可以逃离平庸无奇的命运；婚姻失败的画家想通过画一幅天价的奇画来逃离黯淡无光的现实生活。就像《煤球往事》那些充满怀旧意味的老式物件和牵引人心的火车站、铁路等意象，无不隐喻着对当下的逃离和去远方的召唤。
逃离源于深层次的生命恐惧。恐惧是曹军庆小说的重要主题。那些童年的创伤与孤独，过往阴影的牵绊和纠缠，他人和环境带给人的深度不安，以及授人以柄、受制于人的恐慌害怕，成为如影随形的人生梦魇和社会心理。《向影子射击》两个人相同的童年游戏，诠释出共同的孤独与怯弱。《隐形手术刀》刘志平突然杀死朋友的妻子，只为了释放童年目睹的惊悚一幕带给自己的长久阴影。《逃亡》是杀人犯对身份暴露的恐惧，《迷失》是贩毒者对于报应的恐惧。《越狱》过上正常生活的逃犯有对于他人报复和自我暴露的双重恐惧。《兽皮》迷宫式的郭家宅院折射出一个人谋财害命后的持续恐惧。《恐惧》一对好友都活在对彼此的不同恐惧里，他们的友谊因恐惧而凝结。评论家王又平认为恐惧是“魔气”的真相，女人的失忆，权力的施虐，时代的病症，都与此相关。恐惧还是《额头上的暗物质》于小强的“天眼”，《魔气》刘胜利手中的账本，《影子大厦》棺材状办公楼，《云端之上》宅男的自困一室，《落雁岛》赵氏公馆，操控着处境的安危，也把持着人性的软肋。有人恐惧便可挟持，于是便有了各种恐惧的制造与逃避。人们常常既生活在有来由的恐惧中，也生活在无来由的恐惧中。恐惧恶性循环，就像影子一样无所不在，也便有了各种方式的“向影子射击”。恐惧或许是这个时代最本质的特征。
曾几何时，安全感成为人们最大的精神需求和心理焦虑。就像一个解不开的难题或悖论，物质越发达精神越空虚，社会越发展人越没有安全感。资本和权力事实上影响着也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结构与人际关系，带来了巨大的资源分配和贫富分化的问题。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安全问题，就像土地的荒漠、空气的雾霾一样日益寻常、无处不在，不断刺激和冲击着我们敏感脆弱的心理防线。土地、空气、水、食物、药品、化学剂，每一样都铺开巨大的网，以一种日常方式悄然侵蚀着我们的生活和生命。《工厂村》是一座化工厂对一个村子从水源、土地、植物、动物到人的身心的全方位毁灭。《向影子射击》富人因此选择吸食人乳，而奶娘的儿子只能喝毒奶粉成了大头娃娃。《云端之上》宅男宁愿自己诺亚方舟般地保存种子、种植蔬菜。《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在化工厂上班得了肾癌的女人，给蔬菜使用农药的菜农，还有那个最终可能出炉的马鞍山配方，简直是人类未来生活的噩梦。这些体现了作家对于环境问题的持续思考和忧心忡忡，并引发出对于社会人文环境和科技环境的反思。生态环境的恶化加剧了人的不安全感和人际间的不信任，形成社会互害模式，也加剧了贫富分化和阶层固化。根底在于我们的社会生态。商业资本的运作，消费主义的盛行，人的自私逐利本能被大大激发，反过来又加剧环境恶化。失德被忽略，造假被鼓励，恶行被默许。现代科技跟人工智能如同巨大的双刃剑，带给人的是机遇还是挑战，是惊喜还是噩梦，是进步还是自戕，需要时刻提请警省，尤其不能被别有居心的人所利用和反噬。
“向影子射击”每每让我想到鲁迅的“无物之阵”，无论我们的现实处境还是精神状况，都让人感到深长的忧患和普遍的不安。那些危机和暗疾、对手或敌人，到处都是又化为无形。我们看到了各种现实或心灵的影子，我们举起了手中的玩具枪或枪形的手指射击。可是多么悲哀无力，那只是影子和手势，我们也不可能射出一颗子弹。我们所有的逃离与冲决、恐惧与反抗不过是更普遍深切地感受到现实的荒诞与人生的虚无。于是“向影子射击”变成了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姿态和价值理念，在怯弱中审判，在荒诞中救赎，在怀疑中笃信，在灰暗中趋光，在最诚实的虚构中抵达真实，在一切的不能中寻找可能。由此，我们看到曹军庆小说温暖积极的精神底色。他以有难度的自我设置不断实现在叙事能力和精神高度上的突破，
他以现实人心的一个个切片和证言来把握时代的精神内核，探索人性的复杂真相。他以最丰富的叙事想象和最有力的现实洞穿来表达对这个世界所有真实性的渴望和人文性的关怀。
注释：
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黄远帆译，第179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
曹军庆：《24小说·自序》，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9月。
曹军庆：《作家应该成为一个时代的目击证人》，《中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二期。
见曹军庆《影子大厦》封底评语，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
刘川鄂：《冷峻奇崛的现实主义探索——曹军庆中短篇小说论》，见曹军庆中篇小说集《越狱》，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
曹军庆：《写作是我和自己的对话》，《中篇小说选刊》2018年增刊第一期。
瓦茨拉夫·哈韦尔：《给胡萨克博士的公开信》，崔卫平译，《黄河》1998年第6期。
王又平：《魔气·跋》，见曹军庆《魔气》，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