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小战士
来源： 随州作协 发布时间： 2023-01-31 作者： 李旭斌
不知自己是什么官
李永发有许多秘密鲜为人知，直到办退休手续他的秘密才被人们一幕幕揭开。
原来，李永发是随州淅河李家畈人，当年在随县九口堰参加了李先念带领的新四军。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他曾转战大洪山、桐柏山，在随县一带开展武装斗争，中原突围时他随新四军五师司令部打到了陕西，解放后他从当阳县武装部转到当阳县河溶镇上街百货公司，任百货公司经理、书记一直干到退休。
身为书记，又是老资格的李永发，在公社百货公司干了28年，竟然一级工资也没有调。1984年，因办退休手续，他来到县劳动局。劳动局的人看了他的材料说你的退休手续不该我们办。
李永发云里雾里，很是不解：“我们单位的老同志不都是在劳动局办退休手续吗？为啥我不能办？”
劳动局的人告诉他：“我们这里只办理职工的。你是干部，需要去人事局办理。”
我是干部？在李永发心里，只有“为人民服务”，没有干部和职工之分，也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是什么身份。
乡村公社级别的百货公司经理兼书记的确是个微不足道的职位，工作中他也从来没有以领导身份自居过，每天清早起来他的第一个角色是清洁工，他总是赶在别人之先将单位和营业所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上班时间里，他又像个跑腿的，打杂的，经常挑着担子为干部职工们送饭；为公家节省1.4元车费，他经常骑自行车来回百里路去商业局；每到抗旱、救灾或农忙季节，都是李书记挑着担子带队送货下乡，这时候他是个标准的货郎担……就这样一直干到退休，李永发仔细想想，自己本来就是一般的工作人员啊！
人事局办事员从人事档案里发现，李永发退休之前是行政十七级，而他1957年转业到地方时是县武装部副政委，原本就是副团级。
办事员有些疑惑，问：你在工作中犯过错误？受过处分没有？
李永发虽然没有做什么大事，可与犯错误、受处分不沾边，而且年年评先进，是20多年的老模范。这些话汇集在一起从他嘴里出来只俩字：“没有。”
“没有怎么落差这么大？”办事员再仔细查对档案，发现没有错，正因为没错他才大惑不解：“你1957年转到地方时本来就是副县级呀！与我们副县长差不多。”
与副县长一个级别？李永发看似有些吓着了。从参加新四军开始，他的一切全听从组织的，开始是小战士、小党员，后来是人们的小售货员，记得在武装部时也曾有人称呼过他副政委，可他老感觉那是呼别人的。真的从来没在乎过自己是什么位置，也没在乎过自己是“兵”还是“官”。后来上级说现在不打仗了，党的中心任务是社会主义建设，共产党人要带头到地方参加祖国的大建设。李永发认为自己原本就只是一个讨饭娃，参军时就说过“要让天下没饭吃的人都有饭吃”，社会主义大建设就是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所以他义无反顾。
军营跑来个讨饭娃
李永发父母早年过世，他是个孤儿。那年讨饭讨到洛阳九口堰时惊动了一群恶狗突然向他扑来，恶狗狂咬猛追，让他哭叫连天，屁滚尿流。手中虽然有打狗棍，可李永发不敢下手，乡下有“打狗欺主” 的古训，所以你打了大户人家的狗就等于打了人家的脸，那是不想要小命了。穷途末路中，李永发逃进了一座茅屋院落。没想到这茅屋院落里刚刚住进来了一排新四军。
李永发清楚的记得，那些衣衫不整的当兵人都慈眉善眼的，特别亲切，当时自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满腹的委屈化作泪水顷刻间憋不住了。排长拿下他手里的打狗棍，为他擦去泪花；班长为他抹药疗伤；一位老战士脱下衣服，换下了他那被恶狗撕乱的衣服，又端来一碗稀饭让他吃……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中，李永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泪忍不住越来越多。李永发问：“你们为啥对我这么好？”班长回答说：“我们就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就是要使天下的穷人都有饭吃。”
李永发擦把眼泪说：我怕饿，我怕狗咬，我要跟你们当兵。班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小，身体这么弱，扛得了枪？李永发强打精神一挺胸：如果让我吃一个月饱饭，保证腰杆和你一样硬。班长问，你不怕死？李永发说：不怕！打坏人当英雄死，总比饿死强。排长和蔼地笑笑，笑意里塞满了暖意：这孩子苦大仇深，真正的阶级兄弟，那就留下吧！李永发从此成了一位小战士。
从此李永发记住了那份温暖，他想，若不是新四军收留，自己不是饿死，就是被狗咬死，所以自己这条命是党给的，我的将这条命交给党的事业。
最年轻的小党员
参军后李永发才知道，那一年是1941年。这支队伍叫“新四军鄂豫挺进支队”。原来，抗日战争全面暴发后，国民党军节节败退，到1938年10月，日军占领武汉。据日本《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称：截至1940年底，驻在武汉地区的日军共21.8万人。日军曾对其兵力密度做过这样的比较分析：“若以华北占据地区的兵力密度为1，武汉地区则为9，长江下游三角地带为3.5，华南为3.9。”应当说武汉地区是侵华日军的“兵力密度之最”，可算是重兵囤积。在这抗战形势十分严峻的关头，我军为尽快打开华中抗战的新局面，当时的中原局根据中央和毛泽东提出的“第一是武装，第二是武装，第三还是武装”的指示，在1939年初，特派当时担任中共豫鄂边区省委军事委员会副主任、军事部长的李先念，率领新四军独立游击大队160余人，改称“新四军鄂豫挺进支队”，自河南竹沟南下，选取与武汉毗邻的豫鄂边区随（县）南白兆山一带建立抗日武装。发展新四军力量。
李永发遇上的队伍正好就是“新四军鄂豫挺进支队”（驻扎随县后改称“新四军随南独立游击大队”）
有饱饭吃，李永发似乎一下子长高了许多，腰杆真的硬了起来。李永发永远记得参军时首长和战友们给予的那份温暖，也永远忘不了自己是个讨饭的告（叫）花子。因为出身“叫花子”，所以他对吃饭之事尤其上心，他不只一次地对肖排长说，我这条命是党给的，我决心早日加入共产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将自己交给革命事业，让天下的穷人都有饭吃。
肖排长拍了拍他越来越坚实的肩头说：“光有理想还远远不够，最重要的是出自真心，落实在行动上，相信你经得起党对你的考验。”
紧接着，考验李永发的时机来了。在李先念司令员亲自指挥的圣场战战斗中，新四军15旅45团与李永发所在的随南支队对付国民党暂一师、第六游击纵队、第二十八师等。李永发他们与顽军作战40多次，胜利完成了牵制顽军、配合圣场战及坚持敌后斗争的任务。特别是在国民党第三次反共高潮中，李永发所在的第2军分区独立5团，处在日、伪、顽的夹击之中，战斗十分频繁，身为青年突击队队员的李永发，战斗中十分积极勇敢，深得排长肖敬彪赏识。
部队临时修整的那天下午，肖排长对李永发说：“李小鬼呀，我一直在观察你的表现，已经跟孙指导员汇报过几次关于你的事迹，现在我正式决定介绍你加入中国共产党。”
这可是李永发渴望已久而时时刻刻都在为之努力的，此时当肖排长打开他的心扉时，他反而有些脸红了，用手扒拉着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我感觉做的还不够，怕还不够标准。”
肖排长说；“组织考验你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思想进步，关心同志，听从指挥，在战斗中机智勇敢，表现出色，每次都能圆满地完成任务，做到了一位共产党员应该做到的，完全合乎党员标准。今天晚上你去连部找孙指导员。”
当晚，在一盏马灯下，由孙指导员主持，李永发面对党旗庄严宣誓。一个为了有口饭吃而参军的乞丐，最终成为一名有理想、有追求的共产党员。他是全连最年轻的小党员。
既然活着就要跟党走
李永发入党不久，那是1941年4月5日，“新四军随南独立游击大队”改编为“中国革命军新四军第五师”， 师长李先念在九口堰通电就职。
“新五师”成立这一年，要算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华中地区驻守着日军主力部队，多以华中各根据地的抗日力量都面临十分困难的局面。日军第十一、十三军以十一万人的兵力和十五万人的伪军，对抗日根据地进行不断地“扫荡”和“清乡”，妄图围歼豫鄂边区领导机关和新五师的主力。日伪军对根据地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华中地区血雨腥风。经济上的封锁，军事上的进攻，致使新五师处于极为不利的态势，弹药缺少，给养匮乏，伤病员缺医少药，根据地日益缩小，抗日空间越来越狭窄。为了扭转这一被动局面，司令员李先念多次召集军亊会议，商量对策，命令各部队侦察员、各地下党组织利用各种渠道，深入敌后、敌内，获取情报，寻求战机，痛击日、伪军，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鼓励人民群众和战士们的抗日士气。
这年秋天，日军主力屯兵应山县城，主要任务是进攻大悟山、小悟山根据地。那天，我的下党组织通过安插在敌人中的内线获取了一项重要情报：日军有大批军用物资将由广水陆续运往应山县城，保障那里的日军进攻根据地，负责押运的是日军第三师团运输队。侦察员火速地报告了新五师司令部。李先念司令员十分重视这一情报，马上召开会议，通过大家认真研究分析，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战机，要抓住战机狠揍一下日本鬼子。会上决定派李永发所在的十三旅三十八团伏击日军第三师团运输队，缴获日军战备物资，补充我军给养，扼制日、伪军对根据地的进攻。于是九眼桥伏击战打响了。
九眼桥伏击战大获全胜，新五师缴获了大批军用物资。不幸的是，李永发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昏迷在一群牺牲的战友之中。等他苏醒过来时，发现周围躺着很多牺牲的战友，自己的枪、子弹和手榴弹都不在了，双腿也似乎失去了知觉……可想而知，战友们肯定以为自己牺牲了。他想，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具有钢铁意志，任何艰难险阻，在共产党人面前都是徒劳的，我一定要站起来，找到党、找到部队！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李永发拼尽全力，终于挣扎着又站了起来。这一站刚好遇上了他的肖排长，排长奉命执行打扫战场的任务，正好路过这里，见死人堆里突然站起来一具“死尸”吓了一跳：“你个小鬼，还活着？命真大呀！”
排长背起李永发说：“这次如果站不起来，就永远的光荣了。”李永发说：“让天下穷人都有饭吃的理想还没达到，我不能死。”排长问他：“你怕了吗？”他说“我从来就没有怕过”。排长又问：“你真的不灰心？”他更加坚定地说：“既然还活着就要永远跟党走，流尽鲜血也在所不辞！”
中原突围的小勇士
要问经历过大大小小多少战斗，李永发可算得上身经百战，其中，中原突围要算牺牲战友最多的一次战斗。
李永发跟着李先念带领的新四军，先在随县九口堰，后转战大洪山、白兆山、应山、大悟，中原突围战争打响时，他当时所在的45团曾为来与国民党谈判的周恩来台车过河。战斗打响时，作为后卫，他们负责保卫中原局、中原军区机关安全转移。李永发一直冲锋在前，他们穿越平汉铁路，打破国民党第一道“钢铁防线”内层包围圈后，又轻装向西疾进。部队克服炎热、饥饿、疲劳、大雨等众多困难，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前进，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根本顾不上一声道别，顾不上记下牺牲的是谁，他们以日行180里的速度行军，最终胜利度过咆哮的丹江天险，到达陕南。在南化塘的玉皇山，中原局、军区机关这支队伍误入胡宗南“天下第一军”设置的“口袋”，危机时刻，李先念认为唯一的出路是拿下对面的那道山梁，他果断地命令37团担任主攻，38、39团助攻，李永发他们45团负责断后。经过一场激烈的厮杀，终于为大部队杀开了一条血路。两天后， 45团为了掩护主力安全通过赵川，执行命令誓死守住前坡岭。李永发和战友们16个小时内打退敌人17次疯狂进攻，团长牺牲了，他们一营700多人只剩下136人，李永发负伤还在坚持战斗。最终胜利完成了保卫中原大部队安全转移的艰巨任务。
后来李永发又在“挺进襄西”“攻克当阳”“胡场战斗”“襄樊战役”“兴山剿匪”等战斗中立功多次。
为人民做点小事
从参军一开始，李永发的一切都是听从组织的。解放初，李永发被分到当阳县人民武装部。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自己是什么官，后来上级说现在不打仗了，党的中心任务是国家建设，共产党人要带头到地方参加社会主义大建设。李永发认为只要干革命，在哪儿都一样。
于是他从当阳县武装部转到河溶镇上街百货公司任经理兼书记。在百货公司，每天清早李永发总是赶在别人之先将营业所门前打扫干净，上班时间他像个跑腿的，打杂的，经常为大家送饭。
那时物资困乏，商品紧缺，人们经常因买不到计划货物而对营业员有意见。一天，一小伙学着不伦不类的普通话将营业员喊成“迎爷员”，傻子也听得出是在蓄意骂人，那位营业员当场与小伙发生了争执。正在扫地的李永发放下扫帚前来调解。那小伙还一脸的瞧不起：“你不就是个扫地的么？”李永发面带笑容说：“我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就是人民的儿子，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将带领公司所有营业员当为人民服务的好儿子。”在李永发出生的随南老家，人们习惯称父亲为爷。李永发的诚恳让小伙羞愧难当，当面道歉并认了错。
每到农忙季节，李永发挑着担子带队送货下乡。他经常号召大家：“我们把人民群众的生活用品送到水利工地，送到田间地头，就能使人民群众有更多的时间抓革命，促进生产。事情虽然小，对人民贡献大。”常走乡间，与农民混熟了，人们常常问他，你年纪那么大，是书记，又是老革命，咋搞成货郎担了啊！亏不亏呀！他说：“啥老革命？那时是小战士，现在是做点小事的小服务员。”
在基层百货公司当书记，平常当然有调级、调资的时候。一开始，总有一些人你争我夺，明争暗斗，而李永发总是要求大家比工作、比贡献，不要比工资、比待遇。凭资历和功劳，他本来应该优先，当调级指标轮到自己时，他总是推说：我和大伙一样干工作，工资本来就比大伙高，所以我就不调整了，小张上有老下有小，才20多元，调他吧；老王小孩多，老婆有病，家庭困难，调级指标让给他吧……因他每次都带头不调自己，无论他再说调谁，人们都口服心服，再也没有意见了。身为书记，而且还是有功劳、有资格的李永发，20多年竟然一级也没有升，直到退休前，全国干部职工普调一级工资，他才按国家规定享受行政十七级。
“小战士”的大胸怀
直到办退休手续，人们才知道李永发是一位战功战功赫赫的新四军战士，因为新四军还有个“铁军”称号，所以从此有 了“铁军战士李永发”之称谓。这称呼虽然来的有点晚，可人们喜欢这么称呼他。在人们心中，李永发不仅兵当的“铁”，而且为人做事“铁”、工作作风 “铁”。
李永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退休工资比在职时的工资高了许多，医疗、住房等各项福利比别人优越不说，而且还有保姆费，用车补助。不干事的比干事的还拿的多，世上哪有这个理？是不是搞错了？李永发心里不安，唯恐自己多吃多占了，一心要找人事局问个清楚。
人事局接待李永发的干部一听笑了：“我们的干部要是都像你一样就好了。”他告诉他：你从1941年就参加了革命，在艰苦卓绝的革命战争中，在缔造人民共和国的峥嵘岁月里，你跟定共产党，抛头颅、洒热血，为新中国的诞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是人民功臣，现在你老了，这是国家按规定给你应有的待遇。
自己还是功臣？李永发感觉这帽子太重，顶着有些吃力。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讨饭的告（叫）花子，是党救了他的命，让他吃饱穿暖了，并使他在革命队伍里学习成长，有所作为，他得拼出命来报答党的恩情。所以他永远甘心当一个革命的小战士，从来没有以功勋自居过。
后来李永发老态龙钟了，属于铁军战士的那双曾经叱咤疆场的腿脚，如今连自己瘦弱的身板都支撑不起了，常有老兄弟面对轮椅上的李永发说：“老李呀！你英雄一辈子，是为国家拼了老命的，吃了那么多苦，没有谋到过权，也没有弄到钱，没过一天享福的日子，划不来呀！”李永发总是说：“我只能算个一心跟党走的小战士，为人们做了点小事。我不是英雄，那些牺牲的战友才是英雄，战斗中他们成排成排地倒在战场上，大多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一百个划得来。”
李永发是2016年去世的，在人们心中他获得了永生。他始终是“铁军”中的一个小战士。那是一支英雄的队伍,神奇的队伍，战争年代，他们以煌煌伟业、赫赫战功，赢得了“铁军”的光荣称号,铸就了伟大的“铁军精神”。社会主义建设时代，他们为国家、为人民鞠躬尽瘁，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什么划不来，什么划得来。无论在多么微不足道岗位，李永发们都依然在为铁军精神增添光芒。
成立于随州的新四军第五师，不仅仅是为革命带出了一支打硬仗的铁军队伍，更重要的是他们高举党的旗帜，造就了一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精神劲旅。正因为有千千万万像李永发那样一心一意跟党走，为人民 “做点小事”的“小战士”，才奠定了我们伟大民族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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