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老罗？
——罗日新中篇小说《巴图姆往事》的叙事策略
来源： 发布时间： 2025-12-18 作者： 高晓晖
考量一位优秀小说家，叙事能力应当是一个重要指标。《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旧时稗官收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显然难以百分百尊崇“街谈巷语”的叙事逻辑，难免添油加醋，以使叙事饱满、妥帖、传神，稗官手头的功夫，大抵可算是小说家的基本功。莫言把自己定义为“讲故事的人”，从听故事到讲故事，再到写故事，让我们清楚一个小说家的成长轨迹是一条怎样的人生曲线。作为“讲故事的人”，罗日新也有自己特有的套路。在长篇小说《钢的城》中，他把一座钢的城所发生的故事讲述得风生水起，这里的兴衰成败、人情冷暖，都在一定的时间流变中款款道来，有大开大合，却也有波澜不惊的从容。罗日新对小说叙事节奏的掌控力可见一斑。在2025年第11期《人民文学》发表的中篇小说《巴图姆往事》，篇幅虽远不及他的长篇小说，但在叙事的策略上，却颇见匠心。
罗日新在接受记者专访时，曾谈到这个中篇他改了三稿，这个相对漫长的修改过程，所修正的重点并不在于作品的主题、人物和情节，更在于讲故事的技巧。他觉得有必要“加入叙述技巧，打碎完整链条，让人物对话和心理活动也变成情节推进的方式。”他觉得，“一个带有推理悬疑色彩的故事，读者需要的是即将引爆炸药的引信燃烧过程，而不是一份详细的炸药成分分析报告。”他觉得有必要“用最妥帖的语言让故事露出自己想象极限的光泽。”
果然，从文本看，他的确做到了“让故事露出自己想象极限的光泽”。而这“想象极限的光泽”，更多地来自“老罗”身份的辗转腾挪。
谁是老罗？
小说开篇，老罗自报家门。说“我是有故事的人”，这位有故事的老罗，经历“略有一些传奇”。他是个生意人，年轻时当过兵，是一级上士，转业后在临江钢厂当车间主任，后来跑销售，为销售石油开采设备，跑过世界上很多产石油的国家。
老罗在自我介绍时，直言卖的有关子，不将真实情况全盘托出。所谓“生意人”，也只是“暂时可以这样说”。这是为老罗身份反转留下的伏笔。
但老罗作为“生意人”也确实很道地，他只身来到巴图姆，中亚某国的一个荒漠小镇，开始他的推销之旅。在巴图姆，老罗的经历，险象环生，算尽机关，他周旋于木卡尔西、老贵、马三强、吴主管、虹姐各色人等之间， 最终还是拨开种种人情迷雾，闯出一条生路。“生意人”老罗的巴图姆之旅，也算顺风顺水。我们所认识的“生意人”老罗，他所讲述的故事，的确精彩，只是这份精彩来自巴图姆所呈现的荒漠小镇的荒凉与诡谲，更来自商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如果省去故事的结尾，我们完全可以将小说读成一部商战小说。可是，老罗并不是真正的“生意人”，而是一位经侦警察。他在办一件有三亿案值的诈骗大案。老罗所有的“生意”，目的只有一个，将案犯缉拿归案，绳之以法。于是，经警老罗的巴图姆之旅，其实是一次惊险的追逃之旅。老罗身份的解密，使小说来了一个180度大反转，商战小说秒变悬疑推理小说，亦或侦探小说。这个反转来得突兀，却也水到渠成。这让读者不能不惊叹小说家的叙事“诡计”会如此多端。
其实，在故事的演绎过程中，作家时不时在提醒读者，让读者注意老罗的身份。小说开篇卖关子，早就留下伏笔。老罗第一次走进马三强的帐篷，说自己有观察细节的职业习惯，他看到了马三强帐篷里的柬埔寨槟榔，他清楚这槟榔里暗藏的玄机。故事讲到这里，老罗忍不住提醒读者，说“我来到H国，接近马三强，除了向他推销产品之外，另有目的。当然，这个目的暂时不能透露，否则可能功亏一篑”。老罗的“职业习惯”、“另有目的”，当然是他经侦活动的暗示。
小说第五小节“等待戈多”，老罗在等待与马三强见面。这里老罗有一段回忆，说“六年零三个月，两千两百多个日夜，这是我跑业务的日子。”“跑业务”，其实是个双关语，明面上是跑推销，背面说的却是跑案子。推销员是猎手，警察更是猎手。猎手有自己的职业信念：“被我盯上的猎物，我嗅到气味，就不会跟丢。”在这里，老罗自曝身份：“是的，我是猎人。”他特意提醒“聪明的读者”，不要忽略他对自己身份的暗示。
故事讲述，有必要埋伏笔、做暗示，此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但做警察，却来不得丝毫疏忽。老罗其实因为马三强的“背调”而身处险境，好在实施“背调”的老贵帮了他一个大忙，老罗才因此转危为安。
“生意人”老罗，经警老罗，大智大勇，所向披靡。老罗讲述的人物马三强、吴主管、虹姐，都貌似堪做棋手，但真正的棋手是经警老罗。作为老罗之形，“生意人”、经警老罗己是有血有肉，生动可感了。但老罗之魂，却在作家老罗那里。作家老罗，罗日新是也。这位作家老罗，与生意人老罗、经警老罗在人生传奇上有诸多的叠合。就像在《钢的城》中，作家老罗与主人公祝大昌的若即若离一样。这种叠合，当然不仅仅是增强的故事情节的真实感，更在于作家的思想情志，赋予笔下人物丰满的思想灵魂。作家老罗经历的人生危难、恪守的职业信念，对人类公平正义的坚守，对人性贪婪之恶的鞭挞，对社会弱者的救赎，这种种的惩恶扬善之心，正直公义之举，不都在“生意人”老罗，经警老罗身上有着鲜活的映照么？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定义“小说家是一个发现者，他在摸索中试图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罗日新当然是一位“发现者”，他不仅勉力发现生活褶皱中的精神密码，更要发现自身灵魂深处的情感密码。奈保尔不仅以为小说家是“发现者”，更强调自己是“身体性在场者”。罗日新正是以“身体性”的“在场”，用心捕捉画面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切，才使小说获得了可信度，而他的叙事策略则使小说在增进可信度的同时，更增进了可感度、传奇味、陌生感。叙事策略的妙处正在于以传奇性艺术氛围的营造，获得更强烈的引人入胜的效果。
